素日,谢怀琤由于不受待见,已经许久没有得过什么赏赐。而他应得的一切份例和供应也都是短缺的,因此众人总见他穿着半旧的衣裳,甚至寒冬腊月也衣着单薄。
而今日,他换了身锦袍,那袍子样式新巧,正是今年宫中新出的纹样,衣领和袖口都绣着繁复而精美的花纹,用的布匹也是簇新的。
姜清窈自从入宫,还未见谢怀琤
穿过这样华贵崭新的衣裳。他本就眉眼清隽朗逸,换上了这身衣裳,愈发显得身姿挺拔,面目俊朗。
想起方才的见闻,姜清窈可以确信,这身衣裳应当也是随着皇帝的“吩咐”赏赐下来的。皇帝为何会突然想起给这个冷落已久的儿子赏赐这么一套衣裳?难道是顾念着宴席有外人在,不愿显得自己苛待皇子?
可皇帝似乎从不是这样会在意细枝末节的人,否则也不会在昔日万寿宴上,当着那么多朝臣和宗亲的面那样严厉厌恶地斥责谢怀琤。
姜清窈想不通,又仔细看了谢怀琤几眼。
这衣裳确实不错,只是,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这袭袍子穿在他身上似乎略显大了些,袖口和袍角有些宽松,不甚合身,似乎并不是按着他的尺寸做的。姜清窈心头困惑不已,仔细一瞧谢怀琤,却见他神色已不复在草地上那样放松柔和,笼在夜幕中的眼眸如浸了冰,唇角也抿成一条凉薄的线,丝毫没有喜色。
不多时,随着内侍的通传声,众人一齐起身,恭迎帝后与西凌王夫妇入席。太子和西凌世子则跟在后面,一同坐下。
待宴席开始,侍立在众人身后的宫人便依次上前,为各位斟酒。姜清窈端起酒盏,轻嗅了嗅那香冽之味,便小口抿了抿。
宴席中央,有早已安排好的歌舞表演,虽然婀娜多姿,但看久了难免无趣。姜清窈收回目光,只专心尝着眼前的食物。
除去寻常菜肴,席上还增加了西凌的传统食物——烤肉,其中以羊肉为主。羊肉切成均匀大小的肉块,撒上了调料,被炙热的火焰一熏烤,散发着诱人的香气。
酒酣时刻,上首的皇帝与西凌王互相敬起酒来,下首的众人随即也开始沿着席位敬起来。
太子谢怀衍率先向着西凌世子赫连重骁举杯,两人斟饮了好几盏酒。而姜清窈等人见状,也彼此敬了几杯。
姜清窈多饮了几杯,只觉得心跳得愈发急了,便放下酒盏,打算先吃些肉菜,缓一缓。
她刚尝了块烤肉,却见眼前覆盖下一片阴影,却是西凌世子赫连重骁正在依次向宣朝众人敬酒。他面上带着和煦的笑,到每人面前时都会说一句相同的祝酒词,再饮尽杯中酒。
敬完姜清窈,赫连重骁行至谢瑶音面前,向着她举起酒杯,笑道:“公主,请。”
谢瑶音酒量甚豪,接连饮了好几盏酒,除去面颊微微泛红,并无其他异样。此刻她见状,便也再度替自己斟满酒,与赫连重骁轻轻一碰,随即一饮而尽,笑道:“多谢。”
赫连重骁亦笑着,低声说了句西凌语。谢瑶音只道是什么祝酒词,并未在意,只笑盈盈向着他颔首。
姜清窈留神细听了一下,这位世子对其他人敬酒时,并未说过这句话。她心念一转,面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。
姑娘们彼此对饮后,本打算安静坐下用些食物,谁知傅宝吟率先起身,袅袅婷婷走到了太子面前,婉声道:“臣女敬太子殿下。”
夜色中,她扬起笑容,轻轻靠近太子,周身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味,缓慢把谢怀衍包围住。
谢怀衍抬眸,对上傅宝吟流转的眼波。他的目光不易察觉扫视了远处的姜清窈,见她正在同旁人说话,并未注意这边,这才举杯,饮下了一杯酒。
傅宝吟双颊晕红,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。有她开了这个头,谢瑶音等人便只能起身,分别向太子敬酒。
然而,唯独闻萱宜坐在远处一动不动。她今晚很少饮酒,只喝了半碗西凌特有的牛乳茶,简单用了些烤肉,余下时间便一直在出神。
姜清窈回到座位,忍不住瞧了她几眼,见闻萱宜神情怔忡,犹豫了一下,低声问道:“郡主是身子不适吗?似乎今晚并不曾用多少膳食。”
闻萱宜本正发着呆,不防身边的人忽然说话。她愣了片刻,徐徐转头,对上少女关切的目光,摇了摇头道:“我没事,多谢姜妹妹关心。”
她身后陪侍的不是侍女,而是一个年纪略长的嬷嬷。那嬷嬷一直不悦地皱着眉,似乎对闻萱宜的举动很不满。
四处人声嘈杂,歌舞声喧嚣,让人听不清角落里两人的对话。
那嬷嬷压低声音道:“郡主,您是忘了来时长公主的嘱咐吗?”
闻萱宜的声音很冷淡:“不曾忘记。”
“既然不曾忘,您为何还坐在这里不动?您瞧,方才那位傅姑娘多乖觉,主动向殿下敬了酒,余下的姑娘们也都前去,唯独您没有敬酒,这不太妥当。”嬷嬷道。
闻萱宜低低地冷笑了一声:“敬了又如何?不敬又能如何?”
嬷嬷有些急切:“上回冬祈,您便不曾按长公主的嘱咐多与太子殿下接触。此次春猎之前,长公主千叮咛万嘱咐,让您一定要设法多与太子殿下结交,让他记住您,您为何就是不听?如今太子妃之位既然尚未定下,那么郡主便还有希望。”
她见闻萱宜一言不发,又道:“那位傅姑娘乃是贵妃引荐入宫的,必然也是冲着太子妃的位置去的。她不过是个寻常贵女,哪里有郡主的身份尊贵?难道郡主甘心看着她后来居上,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吗?”
“郡主,您自小在宫中念书上学,论起来,您与太子殿下相识最久,可为何却与他最生疏?以郡主的才貌,但凡多在殿下面前露个脸,他一定会对您有所注意的。”嬷嬷恨铁不成钢。
闻萱宜神色漠然:“太子殿下什么女子没见过,又怎么会对我多加留意?”
嬷嬷叹气道:“郡主,算起血脉,你与太子殿下才是最亲近的姑表兄妹。至于那位姜姑娘,不过是担了个名头,谁不知道她其实并不是——”
“嬷嬷!”闻萱宜冷声斥道,“慎言。你不必将旁人扯进来。”
“郡主,长公主嘱咐老奴务必要盯着您敬酒,还请郡主照做,不仅要敬酒,您还须得设法与太子殿下攀谈几句,”嬷嬷摆起了架子,一声声催促着,“郡主若是成了太子妃,那便会给闻家带来满门荣耀,长公主和驸马也会欣慰的——”
嬷嬷喋喋不休,声音如杂草般缠绕在耳边和心头,滋生出难以克制的烦躁。诸如此种的琐碎之言,闻萱宜自小至今已从母亲口中听了不知多少遍。那熟稔的字字句句如针尖一般戳在她心上,刺得一阵烦闷的生疼。须臾,那点疼痛和失望汇聚成一股莫名的恼怒与赌气,闻萱宜闭了闭眼,轻咬了一下唇,忽然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。
她慢慢伸手,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,然后端着它站起了身。
嬷嬷愣了愣,随即满脸喜色,抑着惊喜小声道:“郡主,如此甚好,您便安安稳稳地向太子殿下敬一杯酒,说几句吉祥话,老奴也好向长公主交差。”
她满意地看着闻萱宜起身,端着酒杯缓缓向前走去,却陡然愣住,笑容凝固在面上,进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神情。
“咦,窈窈你瞧郡主姐姐,她这是要——”谢瑶音这会子有些头晕,便软软地靠在姜清窈肩头,醉眼乜斜,迷迷糊糊看着闻萱宜从眼前走过。待看清她在何处站定后,立刻瞪大了眼睛,坐直了身子,不忘扯了姜清窈一把。
姜清窈本以为闻萱宜是要向太子敬酒,却见她衣袂蹁跹,步伐缓慢,最终停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面前。
三皇子谢怀壑坐在那里,正自斟自饮,侧影显得有些莫名的寂寥。不想一阵浅淡的冷香拂过面前,他一呆,转过头去。
荣安郡主立在面前,端着酒盏,稍稍凑近了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