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'那药反反复复地热了三、四次, 婉襄也再三答应了会好好喝药,桃叶才终于打着呵欠回到围房中去了。燕禧堂中一下子安静下来,其实也是常事,婉襄却莫名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, 望着那黑漆漆的药汁出了会儿神。新年伊始,诸事千头万绪, 他应当是不会来的了。婉襄披衣下床,打算把床头的那碗药倒进北次间的那盆水仙花里, 锁芯旋转的声音骤然响起来, 她僵在了原处。“走百病反走出了病来, 一碗药反反复复地热了三、四遍,这还能有药效吗……”雍正大步流星地从明间走进来,一眼便望见站在水仙花前的婉襄, 当即便皱了眉,“生病便应当吃药,不想好起来了么?”这大约是他待她最严厉的一次, 婉襄自知理亏, 连忙跪下来,连“四哥”也不敢唤, “请万岁爷恕罪。”婉襄本就纤瘦, 一张脸还苍白着, 雍正一时又不忍,快步走至她身旁,将她搀扶起来。从他进门之后,燕禧堂的门就再一次被守门的侍卫关上。夜深人静,万籁俱寂,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只余下他们两个。可惜雍正仍然皱着眉,“是谁教你这样做的?”婉襄低下头去,不敢再放肆地欣赏他好看的眉眼,“我都已经好了……”“方才知道害怕,此刻便又不知了?”他伸手试探她的额温,“虽则并不发热,但起了一层薄薄的汗,还说已经好了了。”婉襄连忙争辩:“那是因为桃叶一直让我在被子里捂着,燕禧堂中的炭炉又烧得热……”他总不让她说完,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碗,试了试温度,而后便同她十指相扣,朝着东里间走去,看着她重新爬上了床。“这药还温热着,尽快喝了。”雍正就坐在桃叶方才坐着的绣墩上,见婉襄仍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,便垂下眼眸,用勺子搅动着碗中的药汁。“也不是孩子了,还这样任性。”婉襄正欲反驳,他却忽而又道:“你也难得在朕面前任性一回。”雍正唇边含着无可奈何的笑意,这笑意让婉襄恍了神,连一勺药已在雪白的瓷勺之上送到唇边都浑然不觉。他微微地挑了挑眉,催促意中隐含紧张,“这是朕第一次喂旁人喝药。”婉襄低头面对着苦涩的药汁,忍不住笑起来,低下头去将瓷勺之中的药汁都饮尽了。这般喝药其实是十分煎熬的,更兼这天下至尊并不会伺候人,喝到后来药汁更凉,便更添苦涩。抵不过彼此心热。雍正取了手帕,将婉襄唇边的药汁拭尽时太过认真,望着她的唇瓣出了片刻的神,“素瓷雪色。”婉襄笑着斥他:“这可不是什么‘仙琼蕊浆’。”素瓷雪色缥沫香,何似诸仙琼蕊浆。唐代诗僧皎然所作,形容白瓷之美。雍正回过神来,同她四目相对,捏了捏她的脸,“佳人应当红唇滴血,快些好起来吧。”他说完这句话,自己却忍不住背过身去咳嗽起来,好一会儿才停下来。婉襄不觉微微皱了眉,满怀关切,“四哥的病情总不肯好,不若张榜自民间寻医,或能对症。”他自己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,反而嗔怪道:“可知朕心了?凌波何辜,代你受过。”“凌波仙子”为水仙别称,这话意指他方才见她要将药倒入水仙盆中之事。婉襄张开手拥抱着他,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,“我的病会好起来的,四哥的病也会。”“越发会撒娇了。”她听见他笑语,恨不能将他留下,此刻便入睡。可于他而言,时辰还很早。“四哥今日的奏章都批阅完了吗?若是还没有,请早些回前殿去吧。”他松开手,定定地望着婉襄,“不想让朕陪着你么?”她想要摇头,“请四哥先做‘万岁爷’,再做‘四哥’。”雍正望了她半晌,望得她莫名其妙。而后伸出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,“便只有你知道要做贤妃,朕便是个昏君不成?”更有些恨恨地吓唬婉襄:“朕若要做昏君,你也必得青史留名,为万世唾骂。”婉襄便更用力地抱紧了他,将自己的面庞藏在他身后。“四哥便成全我做贤妃的心思吧,已经很晚了,若是再批阅奏章,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呢?”如此这般,他的病又如何肯好。“白日里几乎不休息,都批阅完了。”雍正感受着婉襄的体温,感受着她发上淡淡茉莉香气,终于将实情以告。“只是在处理一些杂事,心中挂念你。”尽是小儿女温存,没一点像杀伐果断的帝王。“四哥在忙碌些什么呢?”雍正八年初,她并不记得有什么大事件。雍正八年的事情仿佛全都堆在尚且遥远的五月。她问他问题,他便回答,长夜昏昧光亮之下不剪烛花,共话寻常事。“历代以来四书五经各有门户,凡有集成,百世学者交攻其误。皇考天纵之才,念典维勤,亦有远见卓识,因此指授儒臣,禀大正之心,敕撰《钦定书经传说汇纂》。”“至如今方修撰完毕,朕为之序,预备刊行。”题中《书经》即《尚书》,《尚书》为治世书中冠者,因此很得康熙、雍正两位皇帝看重。除此之外,汇纂中亦收录春秋诸经,唐、宋各朝名家之说,使后世之人得以参稽得失,辨别瑕瑜。他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。这个年代的书籍珍贵,“等到这本书刊行之后,四哥能否借给我阅读?我想抄录一份,将来留给后世子孙。”雍正忍不住笑起来,“你的后世子孙,不就是朕的后世子孙。大清繁盛无极,皇家后代,难道还差这一部书?”大清……前前前后后也不过二百九十六年,连三百年都不到。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,这可真就是雍正都保不了她的杀头之罪了。“亲手抄录的自然意义不同,正好也可以消磨时间。”书籍保存不易,就是在现代的博物馆中,也只能观其形,没法阅读原版书中的内容,品鉴书法,文字,心血。提及“消磨时间”之语,雍正的神情沉静下来,“朕觉得很憋屈。”“什么?”雍正是个独断专行的帝王,很少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,婉襄并没有能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。“唯有夜深人静,六宫耳目皆睡去之时朕才能来看你,让你陪着朕。朕要将你的禁足旨意解除。”“噗嗤。”婉襄忍不住笑出声来,抓着他的手,在他手心写下“戒急用忍”这四个字。她知道雍正性情急躁,为康熙批为“喜怒不定”。夺嫡的那几年间潜心学佛,修身养性骗过了康熙,一旦登极,便立刻摆出一副“朕不装了”的姿态。轻举妄动,原是这般可爱。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