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时代和万商之前生活的时代不一样。万商身边好多没结婚或者结婚也不打算要孩子的例子,他们并不担心养老问题,因为大家有养老保险。急病了可以打电话叫救护车,慢性病也可以花钱雇个跑腿小哥帮忙挂号等,住院了就请一个护工……
但在这个时代中,没有子嗣、也没有宗族,养老就会存在问题。庞大用就算买了签死契的仆从,如果没有亲人时常上门看顾,也存在奴大欺主、幽禁主人的可能。
万商并不歧视太监。听了乌嬷嬷的话,她越发觉得庞大用能用。
万商道:“这样,你既与这位庞大用是旧相识,明日就放你一日假,你亲自去和他说。只要他愿意受安信侯府雇佣,每个月按照外头大掌柜的标准给月钱,四时八节有礼,过年时必有问候。他若想住在府里,那就和府里如今供奉的那位老大夫一样,专门给安排一个小院子,留两个机灵的小厮在身旁伺候……待到日后老迈了也不用担心,只要为安信侯府出过力,府里照管他们终身。”之所以要强调逢年过节有礼有问候,是因为如果庞大用想住在外头,安信侯府时常问候,他就不用担心奴大欺主了。
万商猜测庞大用还是更喜欢住外头的,自己当家做主多舒服啊,对吧?
结果万万没想到,乌嬷嬷才出去半日,庞大用就跟在她身后回来了。本来都不用半日,是庞大用听说自己的好日子来了,特意买了一身新衣裳,去澡堂里开了单间好好洗刷了一番,这花了半天的时间。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为安信侯府看守库房了。
庞大用信的不是万商,而是乌嬷嬷。
不过,等见到万商,确信万商眼中确实没有任何歧视,甚至还有一分尊重——这是万商对于高级人才的尊重——庞大用彻底松了一口气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得一声跪在万商面前,也不喊太夫人了,直喊主子:“主子,我庞大用当年看守末帝内库时,手脚确实不甚干净,但那会儿的世情就是那样的,宫里每个人都贪,独我一个不贪,只怕我早就没了性命。这会儿我对天发誓,若主子叫我看守安信侯府的库房,我绝对不生一丝一毫的错漏,要是违背誓言,就要我庞大用不得好死、永不超生。”
这誓言着实有些重了。
万商哪里见过这一幕啊。自从游戏成真,她身边的这些丫鬟嬷嬷,她都不许她们口称奴婢的,都直接说“我”就可以,更不叫她们下跪。庞大用这些年过得不太好,头发早就花白了,脸上满是皱纹。对于万商来说,这就是一个老人家跪在了她面前。
折寿哟!
万商忙叫庞大用站起来:“我信你。你是有本事的,靠着自己本事吃饭的人都有一股傲气。”对于一直被轻贱的庞大用来说,把他高高抬起来,有时就是一种制衡。
庞大用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。
第13章
这日府里一块儿用晚饭的时候,万商特意与大家说起了庞大用此人。
万商道:“尤其是宝儿和舒儿,庞管事整理库房时,你们要常去看着,莫要瞧人家不起。”对于詹木宝,万商向来是放心的,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,他就是娘宝男,娘说什么就是什么。重点是詹木舒,这孩子之前读了很多书,读了一肚子的文人气。
“我知道你读过很多书。在文人笔下,提到太监总没什么好词,觉得他们身体残缺了,连身而为人的尊严都跟着舍弃了。”万商看向詹木舒,十分语重心长,“我不否认历史上确实出了很多不好的太监,前朝还是前前朝不就出了一个误国误民的大恶权阉么,我在戏文里也听说过。但我们看问题不能只看一面,文人觉得太监身体残缺,这是不好的。可对于太监来说,是他们主动残缺的吗?他们何曾有过选择的机会?”
像庞大用,他是四五岁的时候被兄嫂卖了的。
京城中有一种人牙子,只做太监的生意。从各地买了样貌清秀的年纪小小的男孩过来,略养一样就把他们阉了,孩子要是能熬过去,阉割后命大活下来了,就往宫里送,叫大太监们挑拣。要是熬不过去,不过是乱坟岗上再添一座无名的小包而已。
庞大用能有什么选择?
回望他前半生,是他不想被卖,他家里人就不会卖他吗?是他不想被阉,人牙子就不会阉他吗?是他不想入宫,他作为一个被阉了的幼童就能在宫外活下来吗?
这里说句题外话,那些买卖太监的人牙子,他们生意的大头其实是“赎全身”。好比说他们把庞大用阉了,把割下来的物件用某种方法保存起来。等庞大用入宫后,若是混不出头,也就罢了。一旦混出来,手里有钱了,也有精力想着身后事了,太监想要去世后全乎着下葬,就要去人牙子那里把自己那物件赎买回来。这个价格很不低!
“当然,你也可以说,当太监们幼年被卖时,他们可以选择自我了断,这样就能确保今生清清白白的了。但人的本能就是活下去。每个人都有资格活下去。”万商认真地说,“我曾在书肆外头听过一句话,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我觉得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。只有咱们自己吃饱穿暖的时候,咱们不能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那些忍饥挨冻的人。你想要批判他们?也行,先帮他们填饱肚子、穿好衣服。”
怕自己把话说得太重,万商又往回找补:“没有说文人不好的意思,但尽信书不如无书。有些文人只知道读书,一点都不关注世事,这样不好。与其一直读曲高和寡的书,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不起这个、瞧不起那个,不如把自己的身段放下来,若是能凭着自己的见识治理一方的百姓,叫他们安居乐业,这才是没白读了那些书。”
太监这种畸形制度之所以存在,其实最应该怪封建王朝的皇帝,非要纳那么多女人,又怕女人给自己戴绿帽。有了需求,就会出现市场,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小男孩被阉割。但想要在这个时代活得好,就不能去挑衅皇权。所以这些话都是不能说的。
非但不能说,逮着机会了,还得夸夸皇上。
因为安信侯府如今最大的靠山就是皇上。
高明的马屁总会出现在不经意间。万商叹息道:“若庞大用一家不是生活在官场腐败、吏治败坏的前朝,而是生活在现在,有个好官能带着他们发家致富,他们说不定就不会把家里的孩子卖了,庞大用也不会成为被人轻贱的太监,你们说是不是?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詹木宝和詹木舒异口同声地说。
两兄弟对视一眼。
詹木宝先开口:“娘你放心吧,三弟日后肯定能当个好官!”
詹木舒:“……”
敢情大哥你就明白了这个?虽然我确实发愿要当个好官,但你就明白了这个?
詹木宝憨憨一笑,怕冷落了二弟,又补充说:“二弟现在就在当一个好官。”
詹权:“……”
行吧,感谢大哥信任了。
万商和云夫人看着三兄弟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詹木舒这孩子被他之前的先生教得很好,但就是教得太好了,有些理想主义。如果他以后真的想要混官场,理想主义却是走不远的。万商希望他能学着接点地气。
万商以前很不喜欢在饭桌上听家长讲大道理。
现在她是大家长,她终于也成了“自己淋过雨,就要把你们的伞撕了”的那种人。
不过,孩子们显而易见都听进去了。
万商便感觉很好。
她把话题重新拉回来:“我之所以叫你们跟着庞管事一起整理库房,一个呢,是因为家里的库房究竟装了什么,你们作为府里的主子,心里一定要有数。若不是老二每日都要去衙门里,其实老二也很该去看看。再有一个呢,是因为等到府里出了孝,你们总归是要出去交际的。你们学学古董鉴别、字画鉴赏,交际时也就有了谈资。”
詹木舒日后要走科举之道,多与文人相交,学些精致文雅的玩意儿,不是什么坏事。詹木宝就更是了,他这辈子用不着有多大出息,作为侯爷,只要能把老关系维系住了就行。日后一群武勋吃吃喝喝的,不法的事不要去做,说不得最后就是大家一起附庸风雅品鉴古董,到时候他若是能说出一两句言之有物的,别人就不会轻看他。
不说别人如何,就连詹权听了万商的这些打算,都觉得很有道理。
这一顿饭也是吃得其乐融融。
第二日,詹木宝和詹木舒先是做了每日的法学功课,然后就一起去找庞大用管事了。庞大用本来心里还有一些嘀咕——他感激万商,但还是忍不住要各种揣摩万商的心思,这是从宫里出来的人的本能——这不会是不放心我,特意跑来监督我的吧?